【byb.cn 】（来源：生命时报）前些日子，我跟一位银发企业家去参访一家高端养老机构。就这家养老机构来说，优点没的说，譬如设施完善，且宜老适老。如果还有什么不遂愿的地方，这位企业家说是“居室里、廊道里驱之不散的那份‘老年气味’”。

　　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教授 王一方
　　《生命时报》 2025-11-14 第1944期 第22版

　　我连忙追问，老人扎堆的地方，不就会有“老年气味”吗？怎么可能朝气蓬勃，充满青春气息呢？他解释：老人身上有老人气很自然，但高端养老机构之高就是应该尽可能地去对冲，去消除，以高品质的照护去提振活力。

　　老年气味不同于病人气味，同样，养老院气味与病房气味也不是一回事。病人气味是特定疾病的病理征象，譬如肝病患者特有的肝臭味，消化道疾患的口臭味、腐臭味等。老年气味并没有那么浓烈与刺鼻，也并非特定的病理征象，而是由综合因素构成的。

　　首先是生命末期的暮气、颓气，此时，生活目标钝化、虚化，导致老人的自我意识衰减;其次是职场荷尔蒙的消退，带来脱离社会生活轨道与社交圈的自我放任;其三是经济能力下滑导致人际交往的空间感、体面感、尊严感迷失;其四是自我料理能力逐渐丧失，而替代性料理乏力，导致隐隐约约的腐气、酸气、臭气沾身。因此，考察养老机构不仅要看硬件设施，更要关注其照护软件，尤其要关注贴身的护理。

　　或许是因为这位企业家曾在沪上生活过，我们不经意地讨论起“老克拉”的话题。“克拉”（Clerk）本是公司职员的英译，但在上海话里的“老克拉”绝不只是一个身份，而是一种腔调、做派，或者一种生活方式、行为惯性。即便是退休赋闲多年，也照旧会每天收拾好形象，不是去公司，而是去街角咖啡馆慢品一杯咖啡，细读一份报纸，满满的体面感，外加一份世人面前精修“边幅”的讲究。

　　何谓“边幅”？不只是个体颜面的料理，服饰配套，还是一份精气神，在职场荷尔蒙消退之后，依然保持进取的气节与雄风。西服或许只有一套，也是笔挺贴身，皮鞋或许只有一双，也是擦得锃亮。修面之后，轻敷面霜，发胶固定发型，古龙香水必须是檀香型的，擦肩而过，扑鼻而来的只会是暗香幽幽，而绝对嗅不到“老年气味”。

　　或许“老克拉”们心中惦念、维系着的是一份昔日的社会角色，没有多少职场价值，却有着难以测度的生命价值。上海作为率先步入老龄社会的超大城市，老人的生活品质，百岁老人的绝对数量与比例都位居全国首位，胜过那些林秀山青的“养生圣地”。正是这份“老而不衰”的“老克拉”腔调，蓬勃依旧的生命精致与修边幅，维系了上海银发群体的自信自律与自我料理水准，也在无形中提升了社会对老年群体的敬重与关怀。拒绝满身的“老年气味”只是一个“风向标”。

　　经常有人争论这个话题，究竟是选择居家养老好，还是机构养老好。其实各有优劣。要说分野，在于护理与料理的权重，家庭养老注重料理，而机构养老注重护理。

　　料理与护理，有着本质区别。护理是别人出手来照顾，而料理则是以自我为主、他人为辅，自我料理在这里不仅是能力、行为，更主要的是意志、意识，譬如对“老年气味”的容忍度、接纳度。有些高端养老机构，护理水准一流，却治理不了老年气味;有些家庭高薪聘请来特级家政护理员，也消除不了老人居室里浓浓的“老年气味”。原因不是财力、能力问题，而是意识、意志问题。如任性的饮食、服饰，胡吃海喝为爽，宽袍大袖为宜，惰性的生活方式，少锻炼，不修边幅，懒于社交。久而久之，便与“老年气味”相处了。

　　既然高薪招来的保姆也无法克服“老年气味”，那么未来的出路在哪里？或许是护理机器人。与真人方式相比，护理机器人似乎对老年气味有着更高敏感性。据说新一代AI护理机器人的传感器里，就增加了气味感知探头，专门探测老人身上的酸腐臭气，护理清单里也在增加洁净频次，包括修面、理发、换衣等。不过，精神层面的退缩感、颓废感的识别，AI机器人还需要自主学习，但无论怎样学习，目前仍然达不到上海“老克拉”的自信、自律与自觉。

　　总而言之，养老问题已摆在很多人面前，对于那些成功人士，或许财务、支付不是问题，但花钱买什么，一定要弄清楚、搞明白。充实无忧的老年生活品质固然重要，无气无味的老年形象恐怕才是最最基础的生命体验。